情感能力與「個性成長」

　　馬斯洛的「需求層級論」將人的需求先分為兩大部分：「基本需求」（basic needs) 和「成長需求」（growth needs)。這種劃分最值得關注的地方是，馬斯洛將「成長」視為人的「需求」，而「成長需求」在滿足「基本需求」後，自成動力，並且以「自我完成」（self-actualisation )作為「成長」之最終完成。馬斯洛的「需求層級論」在上一世紀的心理學研究可謂具有突破性的，其突破性在於以人的正能——尋求成長——來看待人的價值。其實這個觀點在西方絶不陌生，遠自亞里士多德的《尼各馬可倫理學》，已將人追求德性(virtues)之自我完善作為倫理價值的核心，而德性之培育是離不開人與人的交往，也就是說，自我完善是在人際關係中完成的。

　　儒家思想視修德為「為己之學」，人的「自我實現」在於「德性實踐」，而成德又不能離開人倫關係。在馬斯洛的「需求層級理論」𥚃，當人離開「基本需要」，邁入「成長需要」，他首先進入的是「愛與歸屬層級」，並以此為成長的基礎。馬斯洛的「成長觀」，是始於「愛與歸屬」，而以「自我實現層級」為最終的完成。這個結構十分有意思，它說明人若有所成長，必須先以建立人己關係為基礎，離開人與人的交往互動，建立關愛的關係，人就失去成長所必要的土壤。人的成長，始於關愛、終於「自我完成」，這一點與儒家言「立己立人、達己達人」具有相同的精神。

　　無論是亞里士多德的古典倫理學、儒家思想，到馬斯洛的心理學，貫穿其中的核心精神是：人要如何才能成就自己作為「人」的存在？這個「人」，不是孤零零的「契約主義式的個人」，而是從群己關係中成就而來的那個「人」。然而，我們可以看到，現今社會，個人可以追求無止境的財富累積、無止境的成功，都只是個人的目標，可以與他人完全無關。在放大個人權利的重要性之同時，「個人主義」令人逐步走入「自我中心」(egocentric)的狀況，人與人的關係成了工具關係，由人際間聯繫與關愛而獲得的個人成長卻被遮蔽了。「人要如何才能成就自己作為『人』的存在？」這個問題，當中的精神，恰恰在現代社會給忽略了！

　　德性，是傳統儒家思想的核心，屬情感能力的範籌。儒家思想重視德性的培育和實踐，在傳統中國，這些德性都是以「克己復禮」為前提，禮治社會成了德性培育和實踐的場所。傳統儒家所重視的德性，以成就人己關係為基點，在傳統社會「個人」是不存在的，亦較少考慮到個性的特質。傳統中國社會是一個以家庭倫理、親族等差為基礎的禮治社會，國家是家庭倫理之擴大，連帝王都不能超越禮治的規範。中國傳統這種以人倫作為背景的禮治社會給予「立德」、「成德」一個自然的實踐場所，可知儒家對「德性」的界定是離不開禮治社會的框架。

　　雖然說儒家對「德性」的界定離不開「禮」，「禮」規範了不同人倫身份、不同處境就衍生出不同的「德」；但是「德性」背後的精神乃源自「仁心」的感通之情。今天我們或許未必接受「德」的社會功能式的界定，但是由「仁」而來的「德」是值得肯定的。孔子認為，修德必先起發自人的美好情感；美好情感非自外得，乃人心之本有。誘發人心之「仁」，操持涵養於人我交往之中，便是修德工夫。在人的個性中自有「情感能力」，非假外求，重點是如何將情能培育成美好的情感。從這個角度看，德性是「個性」走向成長中不可或缺的質素，乃出於個性成長之自我要求、自我砥勵，而不是制度或社會規範之催迫。假若「個性成長」具有普世價值和意義的話，談「個性成長」，不能像傳統儒家那樣以家庭家族倫理或作為參考點，也不會是過去西方社會般以宗教信仰作為參考點，而是以「個性化特質」作為參考點，「個性化特質」會是所有個人成長與實現的依據。

　　無可否認，現代式的自由思想有其積極的一面，就是給予「個人」以高度的行動自由，不受干預。一切以「個性自主」作為參考點的成長方案必須以個人具有行動自由作為前提，個人的行動若持續受到干預，「個性自主」以及由此而來的成長就無從說起。現代式的自由思想所捍衛的行動自由，為「個性」保留了自由的空間，對於個性自主與擴展產生積極和促進的作用。

　　然而，「行動自由」、「個性自主」只是個起步點，不是歸結點。在市場經濟依然為政治、經濟主導力量的今天，「個人主義」式的社會秩序在可見的將來依然是不可逆轉的潮流。人處於「基本需求層級」，尋求更好的物質條件是無可厚非的。然而在「基本需求」給有效地滿足以後，人須要邁向「成長需求」，完成人作為人的價值。我們與其苛責「契約式的個人主義」，不如積極地推展一種具有人文價值的「個人主義」，就有如文藝復興、啟蒙運動時期的「個人主義」一般，具有創造力，揚溢著人本關懷和社會承擔感。

　　「個性成長」不能欠缺情能。情能的主題就在人己關係之上，有了行動自由的情能方可在平等而互相尊重的基礎上，與人締結持久而有意義的關係，在關係中建立人與人間的互信、體諒、關愛與支持。「個性」不是要將個人劃分出來，互為利益堡壘，而是讓人在保有個體獨特性前提下與人聯係，在關愛、溝通與意義的投合之中「立己立人、達己達人」。

　　基於「個性自主」作為參考點所起動的成長方案，不獨不妨礙個人投向德性實踐、尋求宗教皈依，又或對不同價值的認取，相反，她起著促進的作用。理由是情感能力的擴展會接上道德感、意義感、審美等更為高級的生活品質，也是各種價值觀構成的先決要素。比起現代社會式的「個人主義」，「個性成長」無疑讓人接觸到遠爲遼闊的生活意義空間。